（一）

那天士源打電話回來時，我正吸好客廳的地毯，才想坐下來喘口氣。他說今天要領會，不可遲到，叫我不可拖拖拉拉。擦乾雙手，抓了鑰匙，急步走到地下停車場。若不是要接送上美語班的小琪，實在應士源自己開車上班的。小琪剛滿四歲，士源就替她找了這家吉得利美語，我每天就來回接送。當然想過再買部車，唉，誰叫我不會賺錢，這是士源常說的。

遠遠就看到他站在路邊，沒表情的臉不時看手錶。我將車停下，走下來，換到右座，讓士源坐上駕駛座，夫妻久了，連打招呼都免了，他只說：「怎麼這麼慢！」

這是婚後養成的習慣，只要是兩人同車，我就必須讓位，不是我開車技術差，說來你或許不信，我從不違規，從未拿過罰單，別人說我不僅是模範駕駛，技術也一流，只是我的丈夫不信任女人開車，他常由鼻息中不屑地說：

「女人開車嘛！難怪塞！」

我知道女人不值錢，從小就知道。哥哥只大我兩歲，但父親對他說話如同對大人一樣尊重，爸說哥哥是他的接班人，而我只要嫁人就可以了。

高中畢業那個夏天，我認識耶穌，沒想到父母勃然大怒，原來他們都怕我信了教，就不容易找到結婚對象，幸而我結婚了，父母如釋重負，他們常對人說：「責任了了。」我的父母告訴我：女人如油麻菜籽。女人的一生是：

「一枝草，一點露。」

婚禮那天，我聽到哥在士源上禮車前指他的手說：

「現在就交給你了，一切拜託了！」

哥拍拍新郎的肩，如同貨主出清存貨在向買主致謝。女人應歸屬男人，當順服她的丈夫；哥一定如同父母一樣慶幸我找到一生歸依的貨主。

士源是讓人稱羨的貨主，家境、學歷、外貌、才能樣樣無可挑剔，能夠嫁他，是我的福氣，大家都這樣說。士源自己對此也滿懷自信，更何況他熱心聖工，是教會青年中的佼佼者，多少教會中的媽媽屬意他為女婿，他竟選擇我，我也滿懷感謝。他的自信無所不在，也讓我全心歸屬。

只是，才五年，為何我婚前的自在與快樂卻一點一滴消逝？我是努力成為一位順服丈夫公婆的才德婦人。

婆婆認為女人應當在家相夫教子，我立即辭去工作。我清早即起，打理全家，準備三餐，我很少為自己買衣服，也幾乎不用化粧品，艷麗是虛假，美容是虛浮，我只要我的丈夫稱讚我。與我同年的小姑，每天下班回來，踢開鞋子，躺上沙發看電視，等吃飯，我無怨無悔，汗流挾背，忙到深夜，還得洗小姑換下來的內衣褲和絲襪。順服使我精疲力竭。

「誰叫你是大嫂，長嫂如母啊！」士源常如此說，大嫂應是成功男人背後那位偉大的女人吧！

士源的確是成功的男人，他不僅在職場步步高昇，在教會中更受人愛戴，他熱心助人，甘心奉獻，他是由南到北中最年輕的執事。若非他，我怎可能成為執事娘？

初買新屋搬離婆家時，我暗暗鬆一口氣。雖然當時先後來到的兩個女兒才分別三歲、一歲，沒有婆婆偶而幫忙看顧小孩我會比較辛苦，至少孩子不用在「女人無用」論下長大，婆婆經常有意無意會在親友面前抱怨媳婦只生賠錢貨。

與婆婆同住時，她發號司令，我永遠遵守命令。

搬出來住後，一家之主成為士源，理所當然，他做全家所有的大小決定，我只是執行他做的決定。大決定包括買房子，買傢俱，小決定包括孩子上哪個托兒所，甚至要看哪一台電視節目都由他決定。

大家都說我有個美滿婚姻，有個從不吃喝嫖賭的好男人。

我轉頭看他，他專心開車，他確是個「好看」的男人。

我在心中嘆一口氣，竟想起那節經節，約伯說的：

「黑暗中的人為何有光賜給他呢？」我需要光。唉！



 

（二）

一切來得太突然，突然得如山崩海嘯，令我措手不及。就是那天晚上，我仍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我去接他下班回家，我在路上向神求光，也是那天晚上他領會，他的題目是「恩典夠用」。他的每篇講道，我都專心做筆記。

就是那天晚上，他發現血尿。

這幾個月中，士源住院、開刀、化療，我見他由好看到消瘦，消瘦到憔悴，由自信到沮喪，沮喪到絕望。

他的家世、學歷、外貌、才能，無一能救他遠離癌細胞給他的刺骨的痛。生命原來如此脆弱。

第一次化療出來，他握著我的手孱弱地說：「對不起」，我的淚忽然如洩洪流下。他不說一語，給我一把衛生紙，我不知哭了多久，只知道擦乾眼淚後，決定每天讀聖經給他聽。讀完聖經，再禱告求神。

你一定要相信，神的話的確帶有能力！

我由《箴言》讀起，他不累時，就讀給他聽，《箴言》、《傳道書》、《以賽亞書》、《耶利米書》。他眼中的絕望逐漸消失，我心中竟有一股力量慢慢升起。

昨天，婆婆來，提到家族公司中的人事任命，士源慢慢篤定地對他母親說：

「媽，問問玫貴的意見。」除了堅定，他語氣柔和。

婆婆訝異地看我，我見士源眼中有一股深情，結婚至今，我首次墜入愛河。



 

（三）

士源目前仍在接受治療，我重回職場，家中請了菲傭，我下班回家時，他總是企盼地歡迎我，甚至和孩子一樣叫我「媽咪」。我們每天全家讀經禱告感謝。

我常感謝神的光，那個光使我見到自己寶貴的身分，超越性別，都是無價的生命，也因此，自信與快樂重新湧回。

我們每天享用向神借來的時間，共同面對生命的挑戰，我的確是個幸福的女人。

（原[青年團契]2000年0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