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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巴黎

撰文/岡薔|聖靈月刊300期-2002.09|主題/以馬內利加油站--談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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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心緒宛如落花飄零,失去了一切勇氣。淚滿頰,心,透徹地痛著。

應該找個翩翩飛舞的方式,可以讓心飛揚的理由。應該讓腳步輕柔,悄聲無息地,可以不讓哀愁驚醒。趁著哀愁還沒清醒時,假裝自己不需背負行囊,千山萬水地,以翩舞的輕盈奔逃。以舞者的姿態,像個旅人,路過一直想去的城市。

經過曼谷機場正是台北的夜裏,天空下著好大一場雨,置身曼谷機場,觀賞一場滂沱大雨,以及自己的心情。只是路過,只是飛機在這兒短暫地停留,這不是我打算佇足的城市。只是那場雨啊!讓我覺得感動,站在窗前,一步也不想移動,好久不曾聽見過落雨的聲音,看見被洗滌過的大地,台北的雨失約了好幾次,乾旱的北台灣,嗅不出雨的氣息。

路過曼谷機場和阿姆斯特丹的天空,總算,飛機就要降落了。

向來就怕飛機上那種飄忽晃動,與夢裏的驚惶如出一轍,我甚至在機上閱讀一則墜機的事件報導,那種從高空失速墜落一直是我驚懼的。我想起福音書裏記著門徒跟從耶穌以後的一段事蹟:「耶穌上了船,門徒跟著他。海裏忽然起了暴風,甚至船被波浪掩蓋,耶穌卻睡著了……。」當我在人生中遭遇風浪時,我時常想起那畫面,什麼樣的心境能夠在危難驚恐中沉睡?怎麼樣才能練就那般全然地交託與信靠?

在搭機時,機身常常因氣流不穩而在空中晃動,我幾乎以為自己搭上的飛機也許下一刻會成為各大媒體競相報導的焦點。這一次在高空中,我卻想起耶穌在驚濤駭浪中沉睡的畫面,看見那畫面,靜了下來。

終於,飛機就要降落了。

天空裏白燦燦的陽光從機窗兜了進來,一夜未眠的疲倦,與巴黎的陽光照面。機輪接觸地面,我才開始感受一點真實,十幾個小時的飄浮彷彿只是夢境。

覬覦塞納河多年,一直無法得閒前來。塞納河畔有羅浮宮,有奧塞美術館,卻沒有咖啡。還以為左岸會有一整排咖啡館等著我去品味時,望著塞納河享受些許浪漫,原來只是商人創造出來的名詞,若不是親自前來,還不知會給矇騙多久。當我說出想在左岸找尋咖啡館時,還給友人取笑了一番,笑完了,卻帶我去很多地方喝咖啡,在凡爾塞宮喝、在奧塞美術館喝、在屋頂露天平台喝、在街上咖啡館喝。

我在黑褐色的咖啡裏傾入許多糖和奶精,又給取笑了,或許朋友從許多地方得知我嗜咖啡成癡而以為我是品咖啡專家,原來我是這樣喝的。是啊,我一直是這樣喝,以我喜歡的方式,一種非專業的姿態。我只愛咖啡獨特的氣味,混和著奶精與糖的香。我怕苦啊,人世間的苦難已太多,喝咖啡,我堅持加糖。

和一個姊妹在飄雨的香榭麗舍大道散步,暗暗後悔早上從教會出門時太匆忙,忘了把相機帶來,應該在香榭大道上留影的。每個鏡頭,都像電影場景一般,而我在裏面演著一齣自己人生的戲。原來,這就是巴黎的面貌,與自己想像中的輪廓幾乎沒有差池。

巴黎教會讓我很有家的感覺,也許是二樓那種窗明几淨亮晃晃的採光,也許是樓下園裏那朵盛開的薔薇,也許是晚間我們擠在房裏的電視機前聊得很愉快的緣故,三個女人的話題,從法國總統大選聊到速食店眼睛放電的法國男子,聊完了,電視劇裏演些什麼卻完全沒印象。和教會兩位學音樂的留學生同住,聽他們聊了很多初到法國時的際遇。晚間,當一個練琴,一個練起聲樂時,我在浴室蓮蓬頭水柱的沖擊下細聽著,心想有哪一家飯店可提供讓旅客沐浴時有現場音樂演奏?這可是頂級享受呢!我為了這樣的想像啞然失笑起來。生活能有一點想像,是一種幸福,以與眾不同的角度與眼光觀看人間一些小角落裏的繽紛,這在我不平順的人生際遇裏儼然是一個禮物,神賜予的禮物,一種單純的快樂,顯得那麼地純粹。

搭乘地鐵在地底下來回穿梭,沒有人會看出我是觀光客。喜歡這種旅人的心情,只要我不開口,沒人會發覺我是個法文文盲,我可以徉裝這是一座我慣常居住的城市。僅在我不能確定是否找對路時有一絲懊悔不曾習過法文,浮現一些若干年前初抵紐約時的心情,那時總是暗暗痛恨古人為了榮耀自己而建造的巴別塔,以致人類口音變亂,累了我們這些後代子孫得辛苦學習各種語言,這會兒,我又憶起了巴別塔的事來。

帶著地鐵圖,我的文盲並未帶給我驚慌。

出了地鐵站,卻不知該往哪一個方向走,昨晚夢見與人約好相見的地點,抵達時卻遍尋不著友人,夢裏有一種重重的失落與遺憾,該不會今日的約同樣讓我錯失?雖然所約的人並不相同。

趨前向一東方人問路,是個北京來的婦人,她很熱心地為我指明了方向後,開口說:

「妳是信主耶穌的吧!」

「是啊,妳怎麼知道?」我訝異著,睜大了眼睛。

「看起來像啊!」她親切地微笑。

我開心地笑了起來。

陽光燦爛,在一家中國人開的超市門口等著,朋友還沒有到,佇立牆邊觀看幾則人求事與事求人的佈告,見到其中一則寫著:「我忠厚老實,今年xx歲……。」是一個中年人要找個幫傭的工作。看著看著,突然感到心酸,一個離鄉背井的中年人,在一個很不景氣的時代,在街頭懸貼著一則推薦自己的小廣告,滿懷希望。

我在最不景氣的時候開始出來找工作,足足失業兩年,很能明白這種心情。想起早些年在紐約見到的新移民如何辛苦地工作過日子,那些在毛衣廠工作的媽媽們,那些在餐館服務無法守安息日的父親或母親,一尋著得以守安息日的新工作便毫不遲疑地跳糟而去,有些慕道者就從毛衣廠一個接一個而來。那些日子,大家一起辛苦著撐過來,卻很知足。回國後,因為曾經移民,我常被誤以為是富家女,因為他們沒有見過我和姊姊相依為命、沒見過我承接別人淘汰不要的舊衣;他們沒見過在異鄉中國人開的超市旁,一個中年人為了餬口張貼著這樣一則推薦自己的小廣告。

一會兒,朋友到了,我微笑著從長椅裏起身,他帶我逛遍巴黎,我在許多角落裏撞見一種感動,去過的地方總想再遊一遍,有些景點真的就去了兩、三次,遠觀、近看、在風裏眺望、在細雨裏激賞。只是,人生已不能再重來。

我的旅程只能這麼短暫,回頭,暫且擱下的擔子仍在等著我回去背負,於是刻意放緩了腳步來展延我的旅行,讓時間顯得不具意義,慵懶閒散,不管日期、不問新聞,因為我的輕省只能這麼短暫。有一回在北台灣的教會台上翻譯時,領會者談到「至暫至輕的苦楚」,頃刻間,我努力偽裝起來的堅強迅速崩塌陷落,站在台前順利地把領會者的話翻譯成國語,險些兒滾下淚來,有幾秒鐘的哽咽,幾乎收拾不住,迅速收斂住自己的情緒,把自己的傷緊密地包裹隱藏。

雖說人間苦楚至暫至輕,忍受起來卻猶如天長地久般地永遠。不是怨天,只是無力再持續忍耐,很多年來,我在哭泣中度日,在傷心絕望中斷了繼續行走的力量,一路走來,從努力、忍耐、持續努力、繼續忍耐、痛苦絕望,最終心如槁木死灰放棄。這一番折騰,不是任何人可以體會與想像的,我不想解釋,不願回憶,幾年來精神上的折磨令我身心俱疲,軟弱如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堅強的理由。以為自己掩飾地巧妙,原來那短短幾秒的哽咽早被台下的人瞧得一清二楚。

「阿姨,妳剛才怎麼了?」聚會後,一個小女孩問我。

「沒,沒什麼,阿姨只是有鼻子過敏的毛病。」我答得心虛,卻也沒有說謊,我的鼻病的確時常造成一些困擾。

拋棄前塵,我千山萬水而來。

路過巴黎,壓根兒沒攜帶過往雲煙,存心來看看在自己生活以外的另一方天地,這裏的教會,這裏的人與事,以及值得聆聽的故事。隔著海洋與山頭,我離開我的憂鬱那麼地遙遠,天空清澈湛藍。

「來吧!照張相。」我召集了所有人。

笑稱等將來學音樂的弟兄姊妹成名時,我好把相片拿出來炫耀著說:「你看,當年我和這人合照過呢!」

明天我就要離去,我只是旅人,只能路過巴黎。我們站成一排,在巴黎教會門前合影,特別選在VERITABLE JESUS EGLISE那塊招牌底下,一會兒換個位子再照,一會兒緊張攝影師再後退要掉到樓下了,相片洗出來,一群人笑得很開心。

前來巴黎的路上,我把台北的一切都留下,沒有帶走想念,離開巴黎時,也想如法炮製一番,不料,飛機離地的那一刻,我還是禁不住熱淚盈眶。

「Good-bye Paris.」我在心底說。並不確知還能不能有機會再來。

不知道Paris(巴黎)離Paradis(樂園)遠不遠呢?Paris會不會是Paradise的縮寫?如果Paris是天堂,那麼,我便不想只是路過。

我在天空裏失眠,在飛機沉浮於不穩定的氣流中失眠,這一次,少了些許驚慌,依然想起主在風浪中沉睡著的畫面。心,突然,變得那麼地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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