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畢業不滿一年的憲哥，不論是誰都能一眼看出他不一樣，外行人說「頭腦有問題」，我們內行人稱呼他「智能障礙者」，這是比較尊重的說法。

去年，他畢業的隔天，就到一家知名的汽車廠工作，工作的內容是把維修保養好的車輛清洗乾淨，順序是沖水、泡沫刷洗、再沖水，最後擦乾。記得那時班上的同學知道他要到那裡去就業，都非常羨慕，其實就連我都不敢相信這份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因為我太認識憲哥了。

我知道他反應不好、動作不快，而且吃不了苦；他最大的優點，大概就是他那逢人就堆滿整臉的笑容，給人很輕鬆、很舒適的感覺，誠如他個人的生活哲學，就是「一派輕鬆」：做起事來不疾不徐、吃起飯來慢條斯理，就連寫作業，也是一筆一劃，如同刻印章般地穩紮穩打，只要看過一次就會印象深刻。

這份工作能夠媒合成功，讓幾位和憲哥很熟的老師都深感不可思議，但同時我們也都覺得這份好運實非憲哥莫屬，因為憲哥是這麼討人喜歡的孩子，他的生活哲學除了讓他交到很多好朋友之外，也讓他深得師長們的疼愛。他是那麼不與人爭、沒有心機、真誠自然。

能夠和這樣的人相處，我一向都感到幸運，應該說是榮幸，特別是在這乖謬背離的時代。很多人不知道怎麼和智障者相處，覺得不管和他們說什麼都聽不懂，還說他們行為怪異，或是以為他們什麼都不會，這些我都不否認。

但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神的偉大就在於凡人皆異，在智障的圈子裡也是如此，前述一般人對智障者的印象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在我任教近十年接觸過的孩子中，大部份的他們都是可以溝通、可以勞動，渴望被愛，也有能力去愛的。

天使

班上的孩子是怎麼愛我的呢？我輕輕說一聲「好渴」，他們馬上自告奮勇爭著要幫我倒水；我突然打了個噴嚏，反應快的會問我是不是感冒了，要不要請假回家休息，其他的學生也會學著說關心我的話；我上課時面有倦容，他們也會很貼心地問我是不是小寶寶晚上吵鬧不睡覺？

這些小小的關懷、短短的問候，豈不是最能安慰人、最能感動人的語言嗎？沒有美麗的詞藻，沒有曲意奉承，也不是社交應酬，而是他們純真的內心，努力使用他們有限的詞彙，試圖讓我知道他們對老師的關心。

前提是：他們都知道老師很愛他們。我真的很愛他們，努力依照他們不同的能力與需求去給愛。對於將來可能要走入職場的孩子，我鼓勵他們勇於接受挑戰、面對挫折不要退縮，還要坦然接受指責。

企業經營的現實面，是不會給我們的孩子太多空間和時間的，短期內或許能基於照顧弱勢者而給他們機會，但如果我們的孩子沒有比別人認真、比別人誠懇，那他們又有什麼優勢呢？所以，身為老師的我絕不能對他們放鬆，只有讓孩子習慣勞動的辛苦，養成別人教你是為你好的觀念，他們才更有機會靠自己的力量養活自己。

至於那些將來可能一輩子待在家裡，或是到教養機構安置的孩子們，我只想讓他們享受學校生活的美好。學校的課程儘量設計得輕鬆有趣、各項競賽不在意輸贏，儘量讓他們參與；戶外活動也安排多采多姿的內容，比起在家裡那小小的封閉的世界，他們都愛來上學，儘管不能成為主角，他們也能在純粹的觀賞中得到很大的快樂。

此外，他們還可以得到高功能的同學一對一的照顧，行動不便的，有同學為他推輪椅；不停流口水的，有同學拿毛巾為他擦拭；不會講話的，也有同學能隨時猜出他的需求。我常常在想，我們的孩子為什麼總能輕易地了解他們的同學想要什麼，就像知心朋友，不消言語，便能懂得。我們的憲哥正是這麼貼心的男生。

去年的班上有一位坐在輪椅上，不能走、不能拿、不會自己吃飯、不會說話、而且口水流個不停，全身都是臭味的多重障礙的孩子。憲哥絲毫不曾嫌棄他，反而主動擔任他的小天使，充當他的腳、他的手，也告訴我們他要什麼。

適時地把流下來的口水擦去、抱他坐校車和我們出去玩……，我常覺得憲哥這孩子一定是天使，是神悄悄安排在這個世界，為要提醒我們去愛人的天使。

現實

不過，在憲哥的同事眼中，他就不是那麼美好了。昨天我才跑了一趟車廠去處理他對師傅罵髒話的事。原來是因為他日前被顧客投訴說他車子洗不乾淨，廠長交待一位師傅特別盯他，昨天師傅發現他又沒洗乾淨，吼了他幾句，他就回他一句三字經。

聽到這事我並不意外，因為在學校也曾發生過。那次他犯錯被我大聲責罵，他突然用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話問候我的媽媽奶奶，當時我真是震驚，立刻把他送進隔離室，之後和家長通話，才知道他在家裡也曾經這樣，當罵他的人太兇太大聲，他就會非常恐慌，也就「出口成髒」了。

我後來想想，不禁覺得好笑，他那時雖然在罵三字經，但是臉上卻沒有一點狠勁兒，反而帶著恐懼，如果把他說的話消音，光從畫面上真的看不出他在罵人呢！於是他很快就從隔離室出來，一臉的驚懼，在老師的一番諄諄訓誨之後，結束了這個事件。針對這件事，我和其他幾位任課老師商量，針對他對斥責的耐受性設計一套訓練計畫，訓練他把「╳你╳」改成「對不起」。我們找到機會就大聲兇他，並且在他說出三字經之前就先提醒他說對不起，讓這個反應變成習慣。

昨天帶著憲哥去向師傅、廠長道歉，沿途聽著同事們對憲哥的指教，我扳起臉孔走到憲哥的工作區內，進行我輔導學生一貫的四部曲：責罵他的工作不力和態度不佳、再次複習正確的工作流程與工作態度、恐嚇他再不小心就會被炒魷魚，最後就是在現場工作中找機會讚美他、肯定他，鼓勵他繼續努力，直到看見他的招牌笑容，然後我們就在這美好的氣氛中說再見。

因為在神國的，正是這樣的人

我們的孩子就是這樣啊！講了又忘、忘了再講就好啦！正是因為他們的智能受到不明的阻礙，所以他們沒法兒像一般人那樣大量學習、快速成長；但是，我們何必在意他們學不會幾何代數、背不住四書五經，我們可以幫助他學會實用的加法減法、教他辨識重要的標誌，讓他可以應付生活中經常出現的難題，這才是真正對他們有意義、有助益的。

再者，我們也該學著轉變看待他們的眼光，我們應該去珍視他們的真、善、美，欣賞他們待人的真誠，享受與他們互動的簡單自然，肯定他們的工作態度，甚至學習他們的人生哲學與愛人的方式；有時心頭一轉，會發現他們的心竟如此澄澈，像是主耶穌說的「在神國的正是這樣的人」。

最小的弟兄

「這些事你們既做在我這弟兄中一個最小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聖經》提醒我們不要忽略弟兄當中最小的一個，因為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以神的眼光看來，都是珍貴的、有價值的；基督徒應學習用神的角度待人處事，因此我們若要無差異地看待一個人的價值，瞭解與尊重個別差異便是一件重要的課題了。主耶穌對每個門徒、每個祂所愛的人不正是用各種方式在引導帶領嗎？因為祂知道每個人的不同。在我們眼中最小的，在神的眼中卻是最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