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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溯疏離的根源

撰文/宋宜真&黃克先|聖靈月刊310期-2003.07|主題/枝椏上的希望──談疏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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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常常工作到半夜才精疲力竭地回家,每天要先把老闆或是同事數落一頓才有辦法入睡。」

「我們好不容易能到教會守安息,卻總是在幫別人排解紛爭,心裡覺得很無力。不知道我們到這裡來是來得安息的,還是來消耗自己的?」

「我知道耶穌在呼召我,到祂跟前坐下;但是我就是走不到那裡去。」

「有時候我半夜醒來,會突然開始懷疑這個信仰,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有神?是不是真的有天堂和地獄?」

那人和他妻子聽見神的聲音,就藏在園裡的樹木中,躲避耶和華神的面。(創三8

你如今趕逐我離開這地,以致不見你面;我必流離飄蕩在地上,凡遇見我的必殺我。(創四14

「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可十五34

我們總認為,疏離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專利,是都市人的特權。夜闌人靜被一股空虛所攫獲,或是在人群中一種強烈的孤寂突然降臨,這種與自己疏離、與他人疏離的感受,或許已是很多人共有的經驗。

不過,早在舊約聖經中,就可以找到疏離的根源。亞當被逐、該隱流亡,他們因為罪無法得見神的面,是人類與神疏離最原始的種子。以色列人異地為奴、他鄉被擄,更是亞當該隱事例的翻版。耶穌身邊圍繞著排擠祂的同胞和不了解祂的門徒,在世上生命的最後一刻向神心碎的呼喊:「我的神!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成了疏離的另一種典型。
哲學和社會學的疏離之路

疏離的象徵從亞當一步步擴大,透過耶穌再度成像。到了19世紀,疏離(或異化)在工業化社會的催化下,迸出更多層次的意義;疏離的感受瀰漫著整個世紀,於是哲學家開始對人生的現況進行形上反思,而社會學者也跟著從現實的觀點進行批判。

在黑格爾口中,疏離是人發展自我意識的必經之路,人的精神必須先走出自身成為外物(異化),才能再走回自身(復合)完成自我。費爾巴哈則進一步以異化解釋宗教,認為宗教是人類將自我投射為外物(異化)的結果。

一次大戰結束後,整個世界瀰漫著不安,人類對和平的想望、對進步的信念,隨著二次大戰的來臨灰飛湮滅。不安佔據了每個人的意識,虛無侵入了所有事物的存在,人類必須藉由反芻著不安的情緒才得以存活。

隨後,古典社會學家突尼斯首先開炮,對現代社會由共同體(以信念凝聚)演變為社會體(以利益凝聚)的現象提出了說明。他的觀點啟發了更多的社會學者,例如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幹便以「失序」(anomie)來指稱現代社會裡人們在面臨疏離問題時的病徵;韋伯則自「理性化」(rationalization)的角度來思索現代人此一疏離困局;而馬克思則採借黑格爾的術語,將異化轉用來描述個人在工業化社會中受到剝奪的悲慘處境。
神學的回家之路

如此,人類對疏離的體驗正隨著世界的進展而不斷擴充,而這些經驗在聖經中也可拾獲。它可能是人失落了自我存在根源的感受;例如約伯,他失落了自己一切所有的,他絕望的緣故,不在於這些物質上的失落,卻在於這失落帶給他對信仰的絕望,而這信仰是他存在的根源。

它也可能是個人無法認同群體的感受;例如耶穌見到聖殿成為商人買賣的賊窩,例如何西阿先知見到祭祀卻不良善、獻燔祭卻不認識神的百姓。最後,這種不認同的態度,還可能從個人擴及整個群體,形成一個群體對整個環境甚至世界的疏離感受;例如以色列民在埃及地受到的奴役,以及他們被擄巴比倫的異地鄉愁。

那人說:「天黎明了,容我去吧!」雅各說:「你不給我祝福,我就不容你去。」

那人說:「你名叫什麼?」他說:「我名叫雅各。」

那人說:「你的名不要再叫雅各,要叫以色列;因為你與神與人較力,都得了勝。」(創三十二36-38)

「我為何不出母胎而死?為何不出母腹絕氣?

為何有膝接收我?為何有奶哺養我?

不然,我就早已躺臥安睡,和地上為自己重造荒邱的君王、謀士,或與有金子、將銀子裝滿了房屋的王子一同安息。」(伯三11-15

與自我的存在根源分離,使人無法安身立命;與群體或人際的疏離感受,使人無法獲得歸屬;群體與大環境的疏離,若無法進一步克服,這個群體不是變成一群冷漠的怪胎,便是永遠處於被動而憤世嫉俗的處境。

無怪乎雅各要奮力與神一搏,能獲得以色利的名字,才能肯定他在神面前的存在;約伯在絕望中仍對自己的存在堅持到底,在整部《約伯記》中上演著與存在搏鬥的內心戲。

耶穌又說:一個人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對父親說:父親,請你把我應得的家業分給我。他父親就把產業分給他們。過了不多幾日,小兒子就把他一切所有的都收拾起來,往遠方去了。在那裡任意放蕩,浪費貲財。既耗盡了一切所有的,又遇著那地方大遭饑荒,就窮苦起來。於是去投靠那地方的一個人;那人打發他到田裡去放豬。

他恨不得拿豬所吃的豆莢充飢,也沒有人給他。他醒悟過來,就說:我父親有多少的雇工,口糧有餘,我倒在這裡餓死嗎?我要起來,到我父親那裡去,向他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稱為你的兒子,把我當作一個雇工吧!(路十五11-19

浪子回頭的比喻,是人類疏離最佳的寫照;這種異鄉為客、遠離家園亦是疏離的真實處境。人類的疏離源於亞當的被逐,這個象徵性事件經由歷史的透鏡不斷折射,呈現出更多樣的風貌,但就如耶穌在這個比喻開宗明義所述,這種失落的狀態,根源於罪。

罪使人與自己、與他人、與群體產生的疏離感受;要終結這種疏離的狀態,就是與神復合。於是與神復合,成了解決人與各種對象疏離的答案。

於是起來,往他父親那裡去。相離還遠,他父親看見,就動了慈心,跑去抱著他的頸項,連連與他親嘴。兒子說:父親!我得罪了天,又得罪了你;從今以後,我不配稱為你的兒子。 父親卻吩咐僕人說:把那上好的袍子快拿出來給他穿;把戒指戴在他指頭上;把鞋穿在他腳上;把那肥牛犢牽來宰了,我們可以吃喝快樂;因為我這個兒子是死而復活,失而又得的。他們就快樂起來。(路十五20-24

如今,這種疏離的氣氛仍然在我們這個世紀繼續盤據,而在資訊和生物科技這兩種新元素的加入之後,疏離的經驗還會再繼續變貌。然而,不論疏離的感受如何在這個世紀的社會、教會、家庭或是個人身上持續發酵,想要為這種狀態尋找出口,最後的途徑,恐怕還是要回頭面對那隔斷自己與神關係的罪。

對於一位社會學者,他們的工作是將人類個別的處境和困難提升到社會的層次,找出結構性的問題而加以解決;但對於一位信仰者而言,社會性的結構問題還可以進一步提升到神學層次,將其濃縮到一個癥結性的根源,然後以信仰的方式來解決。這是我們面對疏離這個議題的途徑,也是面對所有有關人的問題的最終途徑。

Box:疏離(alienation)小字典

聖經中的疏離

那時,你們與基督無關,在以色列國民以外,在所應許的諸約上是局外人,並且活在世上沒有指望,沒有神。(弗二12

他們心地昏昧,與神所賜的生命隔絕了,都因自己無知,心裡剛硬。(弗四18

你們從前與神隔絕,因著惡行,心裡與他為敵。(西一21

保羅以此描寫人與神疏離的景況,這種與生命隔絕的狀態,從亞當夏娃被隔絕在通往生命樹的道路之外就開始了。我們甚至可以用疏離,作為整本聖經、整部人類歷史的發展主題。人與神之間巨大的鴻溝,唯有基督的十字架才能跨越。疏離是人的現況,亦是救恩的預備道路。

我正在兩難之間,情願離世與基督同在,因為這是好得無比的。然而,我在肉身活著,為你們更是要緊的。(腓一23-24

疏離既然是罪的結果,就是人生在世必然面對的處境。對於基督徒而言,這種疏離的感受,可能會伴隨著在世為客旅的遊子心情,和對天國這個心靈最後歸宿的想望,變得更加強烈。在神聖與凡俗、永恆與暫時、神的國和屬世的國之間拉扯,可能會令一位真正的基督徒,終生懷抱著疏離的感受度日。無怪乎保羅會發出這般心聲,至死方休。

黑格爾(Friedrich Hegel,1770-1831,歷史、宗教哲學家)

alienation在黑格爾的哲學中常翻譯為「異化」。

黑格爾將所有的實在都視為「精神」,也就是人類心靈和活動的一種模式。精神的活動具有雙重方向:創造(走出自己),以及對創造之物做出自我解釋而復合(走回自己)。首先,精神將自身對象化而成為自身的外物,這個過程稱為「外在化」,而這種與實在疏離的經驗則稱為「異化」。接下來,外在化的精神必須進一步與自身復合,才能完全實現自身。

歷史就是在精神、在這樣異化並復合的過程中進展,而這個分離與復合的活動,不是只有個體的層面,更涉及社會層面。分離、復合的過程貫穿整個社會,人類和歷史傳統藉由他者表述自身、經由疏離而失去自身,然後經由精神上的復合而重獲自身,以實現自由。

黑格爾並且認為,基督教文化的興起就是人類歷史走出自身的第一步(疏離),並且將現代性描繪為克服這種疏離的過程。

費爾巴哈(Ludwig A. Feuerbach,1804-1872,宗教批判學家)

費爾巴哈在批評宗教時,採用了黑格爾對異化的概念。他認為神的概念只不過是人類將其本質投射到外界,形成一個與人類不同的超自然的實體,與我們對立。因此對費爾巴哈而言,宗教就是「人類的自我疏離,是人類從他自身分離而出」。

宗教對人的呼召,其實就是人類對自我的呼召;神學不過是人類學;神的知識不過是人對自我的認識。但是在宗教當中,人類的情感和本質卻受到推翻和否定,因為那自我異化而出的想像性存在,誤導了我們。「為了豐富神這個概念的內涵,人必須變得貧乏;神是全部的話,人就要是一無所有。」

費爾巴哈對宗教異化的批評,矛頭也指向宗教對道德和社會所產生的害處:貶抑我們屬世的快樂和愛(尤其是性愛),而讚許由其所異化而出的宗教;它還藉由宗派之間的衝突以及社會階級的對立,把人類區別開來。對費爾巴哈來說,若要克服宗教的異化,最重要的就是要轉變我們的現實生活。

突尼斯(Ferdinand Toennies,1855-1936,古典社會學家)

首先準確地提出現代社會的出現是一個從共同體(或譯社區)演變為社會體(或譯社會)的過程,個人原本以宗教為核心的城鎮生活,演變為以商業、國家為考量的世界主義、公共生活,原本親密關係、共有的記憶思想如今化為殊異、陌生的,雖然在社會體裡展現出左右自然、增進文明的成就,然而身處其間的人是能感受到他與他人的連帶是薄弱且分離的。

涂爾幹(Emile Durkheim,1858-1917,號稱法國第三共和的良心)

他以「失序」(anomie)來指稱現代社會裡人們在面臨疏離問題時的病徵。他認為,在傳統社會轉向現代社會的過程中,社會結構面臨劇烈的調整,尤其原本在舊有社會裡強而有力、凝聚所有人的集體意識(尤其體現為宗教),在社會分化、人際分殊的現代社會裡已不再能維持,取而代之的是人人各行己志、各定己向的情況。

這樣的自由體現看似值得稱許,在涂爾幹看來卻是隱憂。每個人在面臨抉擇時的無助(不再有集體意識的指導)與無向(過多的選擇),使得現代社會裡充斥著失序、孤離的個人,引發了種種社會問題;其中最明顯的就是節節攀升的自殺率。

韋伯(Max Weber,1868-1920,社會科學的重量級人物)

他自「理性化」(rationalization)的角度來思索現代人的疏離困局。他認為,整個世界是朝理性化、除魅(dis-enchantment)的方向進行,脫離了超自然力量、個人情感或魅力的控制,而各自照著各個領域的內在理性邏輯運作。例如在經濟領域裡,資本主義以利益極大化來主宰一切,童叟無欺、親疏不分,只管照著賤買貴賣、有利就圖的法則去運轉。而政治領域裡也走向民主或共產制度,所講求的是制度本身運作的合理性,就事論事、就法論法。

因此,各領域裡隨即出現最理性化的制度產物──科層制(bureaucracy),在其中人們按照規章行事,以非人際的方式互動。感性、激情從其中完全剝離,人變成了完全理性、無情緒表現、認事不認人的動物。這也讓韋伯感嘆:「沒有性靈的專家,沒有情欲的縱欲者,這樣的人們竟自許已到達了文明的頂峰。」悲觀的他甚至斷言人們將永遠被囚禁在這冷冰冰的科層制底下,不能翻身。

馬克思(Karl Marx,1818-1883,被尊為共產主義之父)

他雖然常被人冠以共產主義者的標籤,認為他宣揚激進的革命、巔覆性的思想,但他亦曾對現代社會裡人們的疏離處境做一番深刻的省思。

馬克思曾點出在資本主義結構下,生產者處於一種異化的狀態,使得資本主義生產體制下的工人成了殘廢的怪物,因為重複瑣碎的工作而喪失創造力。完全單調乏味的工作環境裡,孤單的感覺讓他覺得工作是沉悶又痛苦的事;勉強溫飽之餘,更無從與家人、同僚間的關係建立。人活著似乎只為動物性功能──吃喝拉撒、生殖與休息。在馬克思描寫下的疏離,毋寧是最徹底的一種,且也因此是對現代資本主義為基調的社會,最深沉的怒吼與激情的控訴。

他區分出人類四種異化的狀態:

1.勞動者與其勞動成果的異化

在勞動及勞動成果之間的自然關係,是一種相稱的關係:勞動者付出多少勞力,就擁有多少勞動的成果。然而,異化的勞動卻使得勞動者的成果受到剝奪,這股異化的力量來自於資本主義,它無法適當分配勞動者應有的所得,反而將這些所得交付到資本家手中。勞動者所得的成果被異化,成為與之對立的事物。

更悲慘的是:勞動者付出愈多勞力,資本主義的勢力就愈強大;這種貶抑個人勢力的價值愈高,勞動者本身就愈沒有價值。勞動者製造出的成品愈豐碩,他本身就變得愈貧乏;資本世界的價值與人類世界的價值呈現反比的關係。

2.勞動者與其勞力活動的異化

勞動者為何會與他勞動的成果對立?癥結在於勞動本身就與勞動者產生異化。這可以視為馬克思物質主義歷史觀的第一項預測:社會和經濟的關係最終要依賴人們所付出的生產勞力。而對於馬克思來說,異化的勞動使得勞動者失落自我的人性,讓人性扭曲、變形。處在這種景況下的勞動者,他們失落了生活的意義。

3.個人與其群體本質的異化

一旦個體的勞動發生異化,群體的生活便成為少數人生活的工具,因而反轉了勞動與勞動成果的自然關係,使得個體與群體的本質產生異化。在這種情況下,群體只為滿足個人的需求而存在,最後勞動者淪於只為糊口而勞動的貧瘠情況。「生活本身成為生活的工具;勞動者的勞力只為維持其存在的荒謬運轉。」只有個人在為人類的需求做出貢獻時,能同時肯定他的人性,才能使有意義的生活存在於所有的社會勞動之中。

4.人類彼此之間的異化

最後,由於一個人的勞動所得為另一人所擁有,異化的勞動也會使人類之間產生異化,導致人類相互宰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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