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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空藝品

撰文/薑桂|聖靈月刊337期-2005.10|主題/更美的音樂事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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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國旅遊時,買點小禮物、紀念品回家是一種非常自然的行為;無論是送給親朋好友或擺在桌面、壁上,都有那麼一點親切的回憶與情意。東西雖小,也許不值幾個錢,它卻往往勾起我們在時空中,忽而幻化萬里之外,沉浸於難忘旅程中的點點記憶。如果說,紀念品是時間、空間的瞬間轉化器,也蠻恰當的。

偶然間在小販熱烈的招呼下,買了一個石刻的飾品,以牛頭的骷髏為主題,再加上六個人的骷髏頭,圍成一圈,各自緊密相鄰,中間是古代帆船的舵輪為底,刻工粗獷有力,頭骨裂痕細緻逼真。

詢其用途是煙灰缸,老闆說:「銷路很好,尤其老外特別喜歡,吞雲吐霧之間,望著牛骨、人頭骷髏一圈,想想百年之後亦復如斯,若有什麼失意、憤慨,也就釋懷了。」他開玩笑地說著。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雖然出國前一再提醒自己不亂買東西,雖然自己也不抽煙,但是想到百年之後亦復如斯,也就不顧一切,血拚(shopping)下去。

回家後置於案頭把玩,偶爾妻還插上兩隻鮮花,旁置小盆綠色盆栽、時鐘,加上陶瓷鸚鵡溫度計;起居作息間,欣賞一下,也很愜意。

最近看了一本書,才知道這類黑色幽默紀念品是其來有自的。十七世紀西歐基督教地區發展出了一種藝術的新題材,而在往後的兩百年間吸引了許多藝術購買階級的注意力。這種藝術作品是以《傳道書》的主題而命名為「虛空藝術」(Vanitas Art)。

「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我見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傳一2、4、14),這種表達《傳道書》理念的藝術作品,通常掛在家裡裡,尤其是書房、臥室裡面。

畫面上常是一塊桌面或者櫥櫃頂端,上面擺著各種東西,例如:花朵、錢幣、吉他或曼陀林,棋盤、桂冠以及酒瓶,這象徵著浮華的生活與世俗的榮耀。在這些被放置的物品中,一定有兩件象徵死亡與人生短暫的東西,那就是骷髏頭與沙漏。

這種藝術作品的目的,不是要讓欣賞者對世上的萬事皆是虛空感到沮喪,而是要激勵他們鼓起勇氣去質疑自己的過往,能棄惡從善,敬畏神,謹守祂的誡命,同時說服他們更真誠地追求愛、善良、謙卑及仁慈各種德行。1

骷髏是死亡後人類形體最真實的呈現,逝者如斯乎的沙漏更告訴人們,世界的榮耀在永恆的時間中,如何地微不足道。觀賞這類的藝術畫作,思索著有限的人生,至少可撫平不當的慾望,多餘的野心;看到比我們更優秀、傑出或幸運的人們時,嫉妒之念在骷髏眼的凝視之下,也如雲煙消散無蹤。

因為人人均要塵歸塵,土歸土,任你帝侯將相結局都是一樣,這是民主理念,一人一票的最終結體現。裂齒並列的骷髏頭彷彿欣慰地、微笑同意這種最平等的待遇。傳道者說:「無人有權力掌管生命,將生命留住;也無人有權力掌管死期;這場爭戰,無人能免;邪惡也不能救那好行邪惡的人。我見惡人埋葬,歸入墳墓;又見行事正直的離開聖地,在城中被人忘記。這也是虛空。」(傳八8、10

虛空得勢,生命短促,古今中外皆有詩人感觸吟誦。晉代詩人陶淵明於年邁之際自作《挽歌》三首。首篇述〈乍死而殮〉,次篇述〈奠而出殯〉,三篇述〈親友送葬〉。其豁達豪邁,看透生死,自嘲自謔卻有至理之文如下,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2

淡泊名利的詩人,不以生喜或以死悲;似乎自認為他者,以第三者的眼光看自己死後之狀;他視人生如過客,「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雖然生死無常,他卻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3「聊乘化以歸盡,樂乎天命復奚疑。」4之胸襟氣度。

基本上,人生在世,是非紛爭總不斷,得失榮辱常牽絆,恩恩怨怨總無了時;但是永暝不視之期若到,連知覺都沒有之時,何等大的榮耀,如名譽、得失,富與貴又有什麼用呢?羞辱、貧賤、窮苦又有什麼關係呢?既然「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誰知榮與辱」是亡者之狀態,那麼活著之人,日夜忙於名利之追求,計較得失,爭辯是非,在意榮辱,真是毫無意義啊!

因此古人有「死後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之嘆。5《傳道書》的作者所羅門王,早就看透這種虛空得勢掌權的現象,陶淵明所見所感,亦是傳道者所觸所視,他說:「與一切活人相連的,那人還有指望,因為活著的狗比死了的獅子更強。活著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無所知,也不再得賞賜;他們的名無人記念。他們的愛,他們的恨,他們的嫉妒早就消滅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們永不再有分了。」(傳九4-6)。

無情的時間在沙漏的滴流中會把人類的愛恨情仇,沖往那日光之下與生命無關的死亡墳墓中,消失無蹤,無人紀念,無人在意,也無人想起。這個殘酷的事實,對那些擁有財富、美麗、名望與權勢的人們是最大也是最不能忍受的教訓。基本上,這些人也是沉浸在世俗的榮耀、物質的享受中而遠離真神的人們。

十八世紀英國,有稱為墓園派(Grave yard School)的詩人,就不斷傳述著虛空吞滅一切,不要追求世界名利的教訓。教誨人們當注重來世永恆的尋求,在真理中得那永生的自由而非沉浸於追尋今世短暫的榮華富貴。此派的典型詩作裡,作者通常於月夜中身處墓園,徘徊於青苔滿地,破損古舊的墓碑暗影中,思考著歷史上偉人的命運。英國詩人愛德華‧楊格(Edward Young 1683-1765)於其<夜思>(Night Thoughts)一詩中,藉著敘述者,如此表白:

哲人、貴族、皇帝、國王、征服者,
在死亡面前也都無可奈何。
何必耗盡心力追求一時的勝利?
我們就算名利兼備又有什麼意義?
地位再高,最終也只能長眠於此地:
「塵歸塵」一語,也將總結一切非凡事蹟。6

羅伯‧布萊爾(Robert Blair)在<墳墓>(The Grave)一詩中,也是在墓園中反思人性喜愛虛飾的自大假象,他寫著:

自信以及他人的讚揚,
常使我們產生假象,
以為自己超乎常人之上。
墳墓卻會反駁甜美的阿諛,
以赤裸的真相呈現出我們真實的自己。7

在企求成就,超越,競爭的資本主義功利思考模式下,人們實在無暇去思考人生的短暫與虛空;在群眾的讚美聲中,在手擁別人命運的權勢中,在坐擁資產增值的美夢裡,茫然於忙碌的萬丈紅塵裡。

看不出,也想不出「人死的日子,勝過人生的日子。」(傳七1下),德國哲學家海德格因此感嘆說:「我們平常人,活忘了,忘了「死亡」才是生命每分每秒在邁向的、理所當然的底線。」智慧的所羅門王在哀傷於生命的短促無常裡,提醒我們:「往遭喪之家去,強如往宴樂的家去;因為死是眾人的結局,活人也必將這事放在心上。」(傳七2

一個能真誠面對生命真相的基督徒,也必然能勇於面對這生命的底線;也唯有把生活放在死亡的底線上,人們才會知道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是多麼珍貴;生命中神賜的恩典與救贖當如何感恩報答;家人、朋友的感情是多麼難得,要好好去珍惜看待,不致浪擲生命,忘了把握現在。

一個小小的紀念品、一首詩、一幅畫也罷,常將真象呈現,將我們抽離現實世界的迷惑氛圍裡,將時空拉長,注入我們腦際裡一劑提醒針,去面對永恆生命的主宰。

有時候俯仰坐息間,欣賞著小巧精緻的藝品時,總有那一點幽渺空靈的意象。傳道書的結論:「這些事都已聽見了,總意就是敬畏神,謹守祂的誡命,這是人所當盡的本分。因為人所作的事,連一切隱藏的事,無論是善是惡,神都必審問。」(傳十二13-14

註:
1.艾倫‧狄波頓(Status Anxiety)著,陳信宏譯,《我愛身分地位》,先覺出版社,頁246-249,2005。
2.校訂:鄭騫,選註:林玫儀,《南山佳氣》中國古典文選賞析精選10,陶淵明詩文選,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頁142。
3.語出陶淵明詩選中<形影神>之句,頁39。
4.陶淵明詩文選中<歸去來兮辭>中之句,頁169。
5.語出張瀚之詩句。
6.艾倫‧狄波頓(Status Anxiety)著,陳信宏譯,《我愛身分地位》,先覺出版社,251頁,2005。
7.同上,頁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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