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老爺：

當我爹娘死了之後，謝謝您收留我在府上幫傭，一轉眼就過了三年，我也開始長鬍子了，但從今天起，我不幹了，我要離開，再也不會回來，就以這封信向您道別。

一切都要從那一道奇怪的命令講起。

下午我窩在柴房打盹，老爺把我踹醒，吩咐道：「小寶，晚上有客人來家裡吃飯，每雙腳都要給我洗得清潔溜溜，但其中有一位客人，他的腳不用洗，到時候你看我沒跟誰親嘴，就是他了。」

我點頭說是，但覺得奇怪，老爺常說，飯可以少吃一口，禮數一樣都不能少，而洗腳是基本的待客之道，不幫客人洗腳，不是很失禮嗎？

晚上，客人來了，有的跟老爺一樣是法利賽人，有的是官老爺，老爺忙著跟客人親嘴、抹油，我則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捧著水盆，拖著瘦弱的右腿，一跛一跛地走到門口，然後跪在地上幫客人洗腳。每個趾縫我都搓過一回，沖完水後，再用布擦乾，連一粒沙子都黏不上。

一位客人說：「喲，這孩子挺會洗腳的。」

老爺摸摸我的頭說：「他的右腿從小就瘸了，父母又早死，我不忍心見他討飯，就留他住下。」

「可憐的孩子，來，拿去買餅吃。」客人掏出一個小錢賞我，然後對老爺豎起大拇指說：「西門兄，你可真是大善人。」

老爺說：「不敢當，摩西律法要我們照顧孤兒寡婦，我只是做了該做的。」

我仰望老爺說：「我對老爺的景仰有如約但河的水，滔滔不絕，又如迦密山的香柏木，萬年長青。」

老爺樂得呵呵笑，也賞我一個小錢。

這三年來，類似的對話不知在門口重複多少回，老爺贏得掌聲，我的錢袋則叮噹響。

客人一個接著一個來，當我見到前面又多了一雙腳，就屈著身子，拖著右腿走過去，把水盆放在客人腳前。客人脫了鞋，抬起腳，老爺在這時扯住我的領子，對我使個眼色，我這才意會過來，趕緊移開水盆。客人的腳就這樣懸在半空中，他見沒人搭理，就把腳收回去了。

這位客人就是拿撒勒人耶穌。

耶穌雖然出了糗，卻沒開罵，只是低頭望我。

「小兄弟，你的腿怎麼了？」

「我這條腿從小就瘸了，又沒爹沒娘，每晚都抱著拐杖哭。」

「拖著一條腿走路不累嗎？」

「當然累，朋友都笑我是老牛犁地，還會把拐杖搶走，然後丟給我撿。」

「既然這樣，你就不要學瘸子走路，腳要洗乾淨，內心的污穢也要洗乾淨，做人要表裡如一才行，把拐杖丟掉，用你真正的步伐走路吧！」

我心頭一震，這人怎麼會知道我是裝的？老實說，我的右腿不算瘸，只是比較沒力，就算不拿拐杖，還是可以走路，比較慢就是了。但我發現，只要拖著一條腿走路，再擠出兩滴眼淚，就會有好心人賞我錢，尤其是女人，心腸軟，給錢卻不手軟，有時見到漂亮的姐姐，我還會故意跌倒，好讓她們來扶我。

耶穌竟然一眼就看透了我，搞不好連內褲上的破洞，也給他瞧見了。我掌心出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好總管在這時走過來，領耶穌進屋，我才鬆了口氣。

耶穌進屋後，幾個拉比靠過來，笑彎了腰。

「你看到耶穌臉上的表情了嗎？特別是腳懸在半空的那瞬間。」

「那時我真想用指頭戳他一下，包準他跌個四腳朝天。」

老爺小聲說：「等一下我跟他談道的時候，你們耳朵豎直點，人家都說他是先知，我們就來秤秤他有幾兩重，要是他說錯什麼，我們就撕下他的假面具。」

這時，我才明白這場晚宴真正的目的。

客人都進屋了，外院空無一人，我坐在門口想著耶穌說的話：「要表裡如一。」

今晚有很多人、很多事，都不是表面看起來的樣子，晚宴不是為了吃飯聊天，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心裡不見得這麼想，而我也不是貨真價實的瘸子。

忽然有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喂，小哥，拿撒勒人耶穌是不是在裡面？」

我轉頭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花了點時間才認出她就是天天站在城門口的花蝴蝶，這女人的綽號可不少，最好聽的叫花蝴蝶，其他可難聽了，總管叔叔就喊她「抹胭脂的跳蚤」，因為她總是從這張床跳到下一張床。

平常她濃妝艷抹，斗大的黃金耳環在耳垂上晃呀晃的，胸口的領子也壓得低低的，男人的目光都被吸進去了；但今晚，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通風，沒有首飾，沒有上妝，臉上的細紋、黑斑、痘子清清楚楚，看起來像是賣菜的大嬸。

我一不留神，她就推開我，往客廳直奔而去，等我走到客廳窗外，只見花蝴蝶跪在耶穌腳邊哭，不斷親吻那雙沾滿泥土、草屑又臭烘烘的腳，用頭髮擦乾後，又拿出一瓶香膏，抹在耶穌腳上。

我以為耶穌會推開她，但他沒有，而是對老爺說：「西門，我來你家作客，你沒有跟我親嘴，但她卻親吻我的腳；你沒有為我洗腳，她卻用眼淚替我洗腳；你沒有用油抹我的頭，她卻用香膏抹我的腳。」

接著，耶穌對花蝴蝶說：「妳的罪赦免了，平平安安的回去吧！」

花蝴蝶擦乾眼淚，靜靜走出客廳。

原本我有點怕耶穌，但看到這一幕，我打從心底尊敬他、喜歡他，其他人看花蝴蝶，就像看到死老鼠，眼神彷彿在說：「這賤女人跑來這裡做什麼？屋子都給她弄髒了。」只有耶穌把她當人看，甚至還護著她。當時我就想：「這人真好，只要跟在他身邊，我也能成為更好的人。」

接下來，我聽到老爺罵道：「該死的洗腳僮！竟然漏了您，晚一點我就去抽他一頓鞭子。」

我就是在那一刻決定要離開您的。

我跟總管說要跟隨耶穌，不再回來了，總管問我為什麼，我說：「西門老爺教我禮數，但耶穌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人家說他是先知，但我覺得他比先知還厲害，我想幫這樣的人洗腳。」

還有，我不想再裝瘸騙取同情了，我要丟掉拐杖，抬頭挺胸走路，當個堂堂男子漢，雖然慢了點，卻是真實的步伐。

以前我只知道要把腳洗乾淨，耶穌卻讓我明白，把心裡的污穢洗乾淨更要緊；有些人的腳洗乾淨了，心卻是髒的，但也有人的腳是髒的，心卻是乾淨的，耶穌就屬於後者。

西門老爺，但願有朝一日，您也能擁有一顆清潔無偽的心，成為一個表裡如一的人。

小寶就此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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