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息日上午，我沒去聚會，一個人在動物園閒晃。天是灰色的，團團烏雲在天空翻滾，像是麵團被揉過來、拋過去，最後被捏成一張張熟悉的臉孔，阿豪、小蘭、娟娟、翔哥……。

我不想多看一眼，低頭啜一口咖啡，咖啡涼了，香醇不再，像是一杯加了墨水的苦瓜汁，又苦、又澀、又酸，跟我的心一樣。



2

滴答、滴答……，雨滴像一隊傘兵，一個接著一個從雲裡跳下來，落在我的臉頰上，才剛抬頭，千萬個埋伏在密雲裡的雨點又同時縱身一躍，「嘩」的一聲，大雨傾瀉而下。

糟糕，我沒帶傘！正巧前方有一片樹林，我拔腿往樹林狂奔。

樹林相當大，裡面沒有涼亭，也沒有賣冰淇淋的攤販，倒是有一處葡萄園。奇怪！動物園怎麼會有這種地方？

雨嘩嘩下著，地上多了幾個小水窪，給雨點一打，又冒出小水泡來，我急著找地方避雨，忽然有聲音喊道：「小姑娘，來這裡躲雨。」

一棵大樹下站著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伯，他對我招手，我加快腳步，快跑到樹下。



3

我拍去身上雨珠，碎碎唸：「最討厭這種雨，下得又快又猛，讓人措手不及。」

老伯注視垂掛在天地間的雨簾，喃喃說道：「我六百歲那一年，見過比這更大的雨，全世界都被淹沒了，還好神提早叫我造方舟，我們一家八口才倖免於難。」

「爺爺，您是……」

「我是挪亞，歡迎來到我的葡萄園。」

我緊緊拉著挪亞佈滿皺紋的手說：「能在這裡遇到您真是太好了，我最近為了宗教教育週編了一齣音樂劇，就叫『挪亞方舟的奇幻漂流』，雖然燒掉兩個星期的睡眠，但只要能搬上舞臺，再怎麼辛苦都值得。」

「呵呵，需要我客串一角嗎？」

我沉下臉，壓低聲音說：「這個提案撞到冰山，沉沒了……。」

一想起昨天教員會議上，其他教員說音樂劇耗時耗工，反正都是唱詩，乾脆全班上臺唱兩首詩就好了。這些人，懶得動手，也懶得動腦，只會出一張嘴，把我的嘔心瀝血之作嫌得一無是處。

我狠狠踹樹幹一腳。「我再也不去教會了，我要讓他們知道，就是他們把我氣走的。」

「妳不是說真的。」

「我當然是說真的，就算出動十隻大象，也沒辦法扭轉我的心意。」

「小姑娘，妳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迷宮森林，心裡迷惘的人就會不知不覺走進來，妳會被困在這裡，代表妳其實很迷惘，嘴巴是這樣講，但心裡不確定這樣做好不好。」

我沒吭聲，讓淅瀝的雨聲填補當下的空白。



4

挪亞問我：「妳知道在方舟上是怎麼生活的嗎？」

「既然世界都毀滅了，您也不用工作打拚，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享受悠閒的早午餐後，就和家人一起唱詩、聊天；閒得發慌的話，可以和海狗玩接球、和大猩猩玩相撲，不然就教鸚鵡講話，就像在一艘有動物園的五星級遊輪上度假。」

挪亞哈哈大笑說：「妳呀，根本不懂方舟，我絕對不會用『度假』兩字來形容方舟的生活。」

接下來，挪亞一口氣吐出累積數千年的苦水：

「每隻動物都會大小便，這裡清掉一坨，那裡又多了兩坨，我們整天都捏著鼻子清理排泄物。」

「從早到晚，飛鳥吱吱叫，昆蟲唧唧叫，野狼嗷嗚叫，就算塞著耳朵睡覺，動物的叫聲還是會鑽進夢裡。」

「所有動物都擠在一艘船上，當大象踩到鱷魚的尾巴，猩猩被蟒蛇絆倒，犀牛捅到大熊的屁股……，接下來的場面可不好看，我不是追著動物跑，就是跑給動物追。」

「我們一家才八個人，要管理動物、打掃環境、分配糧食，可不是整天閒著沒事幹。」

我腦子裡全是堆積如山的糞便、此起彼落的吼叫聲，以及動物們大亂鬥的場景，我說：「要我在這種地方生活一年，我可不要，您怎麼受得了？」

「我一再告訴自己，也告訴孩子們，能進入方舟是莫大的恩典，要珍惜神的揀選，不管方舟多擠、多吵、多臭，都要忍耐到底，與其抱怨，不如努力適應，想辦法跟這些動物和平共處。」

「當然，跳船就是死路一條。」我揮了揮手撥開腦中那些混亂的場景，回應了挪亞的悲慘。

挪亞看著我說：「小姑娘，我沒去過教會，不知道裡面是什麼狀況，不過應該沒有方舟那麼難以忍受吧？」

「我不懂方舟，但您也不懂教會，人沒有比動物好相處，教會裡有很多不可愛的人，他們會做很令人困擾的事，說很刺耳的話，我不想跟這種人在同一個屋簷下敬拜神。」

「好，他們讓妳不開心，所以妳要離開末世的方舟嗎？不好意思，我記性不太好，妳剛剛說跳船會怎麼樣？」

我語塞了，過了好久才小聲說：「說吧，您覺得我很蠢……。」

「我只想說，我了解妳的感受，妳不是唯一一個有過跳船念頭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有過這種想法，但他們還是咬緊牙關留守到最後一刻，因此得以保全性命。」
忍耐到底必得救，就是這個意思吧！

接下來，我們都沒說話，只是站在樹下，靜靜聆聽雨敲打大地的聲音。



5

雨停了，灰濛濛的天空被刷洗得湛藍清澈，朵朵白雲像揚帆的輕舟，乘著風在藍空中飄呀飄的。

挪亞指著葡萄園說：「如果妳還想在迷宮森林晃晃，要不要參觀我的葡萄園，嚐嚐我釀的酒？」

我盯著錶想了想，抬起頭說：「不，我該走了，現在去教會的話，還趕得及和大家一起說阿們。」

「這樣啊，那就不送了，我相信妳可以找到走出森林的路。」

挪亞說的對，我很快就走出來了，當我步出森林的時候，風把纏繞太陽的薄雲吹開，金燦燦的陽光灑向人間，大地瞬間有了光彩，我的心也跟著明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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